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,冯雪峰是左翼文坛上一颗闪闪发光的新星,左翼文化运动领导人之一。公认的“鲁迅学”权威。他的经历深深打上了过去那个时代的烙印。丁玲曾说:只有这个男人燃烧过我的心。
他与周扬的恩怨长达半个世纪,他与鲁迅相知相契,是党与鲁迅的联系人,他与丁玲的感情没有结果。新中国文艺领域的大事,基本他都经历了。
冯雪峰的一生是既光辉而又曲折的一生。他1927年正是白色恐怖弥漫全国的时候参加了中国共产党,曾经参加过长征,三十年代担任过“左联”党团书记,为发展左翼文化事业作出过重大贡献。不幸,1941年1月“皖南事变”发生,国民党特务在闽浙赣等地大肆搜捕地下共产党员与进步人士。2月26日,冯雪峰在他的家乡浙江义乌被特务逮捕,押到了江西的上饶集中营。我就是在集中营的囚室里认识冯雪峰的。
记得那是4月初的一个上午,一副担架抬着一个病人走进集中营大门,担架上的人头发很长,脸色憔悴。是谁又落入了虎口?我们正在猜疑,同牢的难友郭静唐很快就认出是冯雪峰,因为他们三十年代曾经在上海一起从事过进步的出版事业。冯在押解到集中营以前,曾经在一个囚禁政治犯的秘密监狱里关了一个多月,入狱不久就病倒了,可是残忍的国民党特务没等他康复,就把他押到了集中营。
冯雪峰的身体孱弱,外加生活的极端艰苦,病好了不久,他又患上了肋膜炎,整日疼痛难忍。特务队长却依然驱使他和我们一起从事沉重的劳役。绕着广场长时间跑步是特务折磨我们的方式之一,冯雪峰也被强令加入,我常常看见他用手按着发炎的两肋挣扎着跑,没跑几圈就栽倒在地,再也站不起来。由于缺医少药,他的肋膜炎日趋严重,疮口红肿流脓,再无力从事苦役。于是,他被迫整天坐在囚室的床头。有时,我看到他在一页纸片上写些什么,后来我才知道,他是在写诗,借写诗以倾诉自己心头的悲愤。冯雪峰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就出版过诗集《湖畔》,曾名噪一时,被人誉为“湖畔诗人”,许多诗作广为传诵。他在集中营里偷偷地写了数十首诗,有一首诗题为《火》,其中有这样一段:
“火!哦,如果是火!/你投掷在黑夜!/你燃烧在黑夜!//我心中有一团火,/我要投出到黑夜去!/让它在那里燃烧,/而让它越燃越炽烈!”
诗为心声。冯雪峰要求自己在黑暗无比的集中营里,成为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,照亮狱中战友们的斗争道路。
事实正是这样。他毕竟是一个久经考验、富有斗争经验的老战士。他在狱中巧妙地隐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,用了个“冯福春”的假名,声称自己只是商务印书馆的一个小编辑,与共产党根本不沾边,是被错抓进来的。任凭特务分子的百般审讯,追问,他都这样回答。特务们对他半信半疑,却始终摸不到他的底细。冯雪峰尽管经常在病中,却始终关怀着狱中地下党领导的对敌斗争,通过可靠的渠道,对同志们提出各种重要的意见和建议。地下党的领导人也知道雪峰是个老党员,遇到重大问题,便悄悄去向他请教。
在黑暗的上饶集中营里,新四军被俘干部是对敌斗争的主力军,以他们为主,在1942年5、6月,曾先后发难了两次集体暴动,都基本上获得成功。也有些同志(如赖少其、邵宇等),则采取了分散越狱的办法。雪峰体弱多病,对他来说越狱是困难的。但他始终积极鼓励和支持战友越狱,有几个同志就是在他的直接帮助下,跳出了虎穴。
1942年冬,由于敌特始终不了解雪峰的真实身份,又加上他长期疾病缠身,特务对他感到头痛,这年11月,由郭静唐、宦乡两人出面交涉,以保外就医的方式,帮助雪峰走出了囚禁两年多的上饶集中营。
1953年春,我们几个当年从集中营越狱出来的同志,一起来到北京苏州胡同宿舍看望冯雪峰,我们都为能在新中国的阳光下相聚首都感到无比高兴。雪峰兴致勃勃,看来身体已比过去健康得多。当时他刚组建了人民文学出版社,担任社长兼总编辑,另外还兼任了《文艺报》主编等其它一些领导职务,工作十分繁忙,心情也很愉悦,我们相约今后能再相聚。不料两年后,政治风云突变,雪峰受到牵连。由于他与鲁迅先生相知甚深,最了解鲁迅,就让他在家里做些校订《鲁迅日记》一类的工作,但不准上班。从此,雪峰在文坛上消失了。
1976年1月31日,雪峰抱憾离开了人世。11月7日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,他的骨灰盒上,覆盖上了他终生相依的中国共产党党旗。
确实,历史最公正。“历史本身就是审判官”。党终于为雪峰洗刷了莫须有的恶名,还他以清白。今日,面对阳光灿烂,一片欣欣向荣的祖国河山,雪峰在九泉之下有知,也许又会拿起写诗的笔来。
(题图来源:新华社)